山下村中,一名女婴呱呱坠地。
与此同时——
因为贫困,她的某位血亲长辈从高高的山崖上,滚落而下。
在这个饱含饥饿、落后与贫穷的大山深处。
一个新生的生命,一个活下来的女婴。
代表着的不是家族的传承和延续。
而是一张亟需填饱、嗷嗷待哺的嘴巴。
所以生老病死在这里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为了家庭,为了活下去。
失去劳动力的老人或是自愿、或是被自己的儿女强行背上山崖。
而后在长风呼啸间,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而在这些老人在一生的终结,登上的最后之地对面。
就是一座无论何时,都香火不断的寺庙。
庙中的神佛没能将他们从山崖下救起,也没能缝合起他们破碎的肉身。
于是在一年又一年的诵经声里,一个又一个老人坠落下去。
山下的信徒却一年比一年多起来了。
神佛端坐于高堂,静听信徒讲述自己的罪孽,生活的贫苦还有他们无尽的欲望。
然后再一言不发地目送众生存放下自己躁动不安的魂灵,满意地下山离去。
他们不用说话。
神,是不用做什么的。
所以【溟】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识——
是晦暗不明的木屋,是因为缺食被炖煮的大黄,是冬日里永远僵直不能屈伸的手指。
是菩萨供桌前源源不断的香火钱。
———
在村子里,每一家都会出一名女孩学习木偶戏。
这是村子的传统,也是他们活下去的盼头。
不是因为学会了这一门手艺。
就能走街串巷,维持温饱。
而是“木偶戏”其实是一门邪术。
那些女孩子,不过是明面上叫的正式一些的祭品罢了。
献祭一名女孩,邪神便不会降临在你的家中。
日子苦一些,但是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糊涂过下去。
于是,派家中的女孩子学习木偶戏,便成了流传在村子里的传统。
大家看破不说破。
没人问那些跟着老木偶师离去的女孩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因为从来没有女孩子回来过。
......
溟是在7岁的那一年,成了跟在老木偶师身边的女孩中的一员。
那天阿娘抱着她哭了很久,告诉她如果在学徒过程中能够活下来。
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天她罕见地不用干活。
只用安安心心待到晚上,等着老木偶师把她接走。
弟弟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往常总是会黏着她。
只是那天倒是躲得远远的,只在窗户边静静地瞧着。
溟没有想要再去和他说说话的想法。
女孩只是凝眸盯着自己粗糙的掌心。
小小的手掌上遍布老茧。
但是现在至少是完整的。
溟知道,想要跟在老木偶师身边学习木偶术,就必须用红绳穿透掌心。
但是她没有选择。
痛与不痛。
她都必须去。
......
天渐渐黑下去的时候。
她看到爹带着老木偶师回来的两道身影,出现在村头。
她该上路了。
远处的稻谷堆映着西沉的落日,美的像是一幅色彩浓烈的水彩画。
但是她知道,这里永远不会有画中的稻谷满仓。
有的,只是会在天还未亮就催她起床干活的大公鸡。
和吃不完的咸菜稀饭。
最后离别的时候,爹把她交到老木偶师手上。
她没有哭闹,只问了一句话。
“为什么是我,不是弟弟?”
爹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夕阳映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她听到一句沉沉的回答。
这一句,足以压弯她质问的直直脊背。
“命,都是命。”
于是在那一天,溟知道了,她的溟。
不是此客此心师海鲸,海鲸露背横沧溟的溟。
不是什么大海,也不是什么沧溟水。
而是命。
命。
女子的天命。
端坐神坛受世人供奉是菩萨的命。
刨食土地饥一顿饱一顿是她父母的命。
而学习木偶戏,是她的命。
———
于是,指头粗的钢针砸破手掌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哭嚷声。
既然是命,那她就受着。
老木偶师惊讶地看着面前即使面色发白也要死死咬住唇。
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的瘦弱女孩。
老木偶师隐在银色发丝下的昏暗眸子亮起赞赏的光芒。
是个好苗子。
只有这样坚韧的苗子才有栽培的希望。
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是的,活下去。
是需要勇气的。
火红的绳结穿过手心,女孩用颤抖不已的双手轻轻拢着。
像是捧着熊熊燃烧的炭火。
但是这火不是暖的,而是痛的。
好痛好痛。
痛的她都快要咬断自己的舌头了。
真的好痛啊。
就像是那条离村的路那样漫长,即使路上尖锐的砾石划破脚心也不能停。
滚烫的痛意烧过她的全身,烧断她从前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