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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贯日 第69节
    刘笙冷冷开口,“秦姝,你太放肆了。”
    “桃良是我的人,谁也没资格带她走!”
    王佩整个人都被她提起来几分,双脚几乎沾不着地面,脸上已见青紫,这是他头一次感受这个女人的狠毒与恐怖。
    他试图用律法礼教说服她,“长公主...臣是...国家重臣,你怎可殴打...”
    秦姝早就红了眼。
    她不是深居于宫的天家贵女,她是从千百人中厮杀出来的恶狼,她有谋,亦有力量。
    什么礼教,什么道理。
    她从未学过,听过。
    手中力道一点一点收紧,额上青筋暴起,她余光瞟到那几个宫卫意图绕道她身后夺走桃良,当即转动手腕。
    只需一刻,这颗头就可以被她拧下来。
    只需一刻...
    拧下来之后,她就要用这颗头作为武器,狠狠砸向他们。
    没人能动她的人。
    “小姝!”
    谁在说话。
    “小姝!”是祁伯伯,“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她很想问。
    “你要清清白白的去救虎牢的将士和百姓,你身上不能担罪。”
    百姓...百姓...还有谢行周...
    女子眼中的血丝一点点褪下,以缓慢的速度恢复清明。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祁牧之掰开,她无措地望着老人,顺从地松了手,“伯伯...”
    祁牧之瞥了眼因窒息而倒下去直抽搐的王佩,而后朝秦姝笑笑,声音轻缓,“小姝,你要忍。”
    你要忍,但不会太久。
    秦姝忍不住落泪,“可是我身上已经...已经担上...”
    只要上首之人不松口,她真的没有办法。
    祁牧之拍拍她的头,就如她小时候受罚被他安慰时一样,很温暖,很安心。
    “小姝,你要相信伯伯啊。”
    第082章 活生生的人
    “小姝, 你要相信伯伯啊。”
    秦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是来到京城的第二年。
    她那时还是年仅十岁、力量极其有限的一匹幼狼,总是被高强度的训练和打压逼迫得张牙舞爪, 却因每每伤不到敌人命门反被那个男人处罚。
    无疑, 他对她是有大期望的。身为野心家,他期望她能成为必要时的一把利刃,可身为义父,他又期望她能拥有力量,不再因任何动乱而狼狈逃窜。只是这个男人显然不是个教养孩子的好手,少年秦姝每次见他时,眼中的反抗之意都远远大于崇敬和恐惧。
    他又怎能容忍。
    所以她反抗着,被镇压着, 再反抗, 再被镇压。
    数不清的惩处与无力感, 伴随了少年秦姝初入京都的每一日。
    城破家亡的记忆让她天然地排斥上位者的压迫,她厌恶手握权柄之人,厌恶他们只需要在军队后面挥一挥手, 前方的士兵便会化身成屠戮者, 他们会侵略, 会令人恐惧。
    正如每一日,那个男人坐于最后方, 他只需要轻轻喊一声,他前方的台间们就会冲向少年秦姝, 手中的刀会毫不留情地挥在她身上。
    现实与记忆重叠,她深受折磨, 男人也只会用阿白的消息吊着她的命。
    直到有一日,她又因输了比试而跪在庭前受罚时, 有人为她停了步。
    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留着有些长的胡须,面色健康而红润,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先是问,“你这个小丫头,头发怎的这样短?”
    能出入这座府邸的人非富即贵,秦姝无心去理。
    男子倒是不嫌冒犯,自顾自地伸手欲触,秦姝早就预料到一般侧首躲过,眸光冷冷,十分桀骜。
    男子笑了笑,抬起头朝着庭院深处望一眼,“我家主君没有教养过孩子,想来是顾不上给女孩子准备一些钗环了。不过难得收养了女儿,除了练功,平日里也该好好将养才对。”
    秦姝稍稍侧眸瞧了瞧他,暗暗羡慕他健康的面色。
    好好将养的话,她脸上也会红润起来的吧,像小时候那样。
    “话说回来,即便是受罚,也不用穿破损得这么厉害的衣衫吧,你看这儿都...”男子本想拎起她臂膀破损处的一角,告诉她不可为了少受些罚而失了体面,却在拎起衣衫那一瞬,瞧见了里衣上早已晕开的血色。
    他顿时怔住,一个小小女娃,哪来的如此伤痕。
    秦姝默默扯回那块布料,素手一伸,请他离去。
    见过她这等惨象的又不只有他一个,反正他们都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
    “真是...真是...”男人手上一空才反应过来,语塞了许久,忽喝一声,“荒谬!”
    他这样真情的感叹,实实激发了秦姝内心的讥讽之意,不由冷嘲出声:“这位大人,如若你的声音再大些,被这院子里的什么人听到,可是会报到你家主君耳朵里去的。”
    “到时在你家主君面前,大人该如何解释这句‘荒谬’呢?是说他不懂教养,还是反踩我一头,说小女的衣着实属荒谬?”
    她就没对这儿的人有过什么期望,也不怕对方因她的话而恼怒。
    可是预想中的羞恼怒喝没有降临,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只是叹了口气,伸出大手来,捋了捋她将将齐肩的发。
    “等你把头发养长的时候,伯伯送你这京城里没有的发簪罢。”男人道,“你的头发如缎一般好,以前在家时,应是被你母亲好生养过的。”
    秦姝被这样的话说得一怔,随即拳头握得死紧。
    不等她开口,男人就收了手,沉声道,“我会去向主君进言的,你是他的义女而非附属之物,他不该如此待你。只是辛苦你,要在这日头底下再等一等。”
    男人提步便走,留下秦姝满目茫然,可行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问道,“我虽知你是主君养在府上的女儿,却不知你姓名,可否告知,也方便我向上进言。”
    见秦姝踌躇,他率先道,“吾名祁牧之。”
    “秦姝。”她声音轻轻怯怯,“我叫秦姝。”
    男人弯眉一笑,似乎在为女孩肯友善回应而高兴,甩了甩大袖,直起身子就往庭院深处走。
    那是少女踏入这片土地后,第一次收敛了满身的尖刺。
    她的目光紧跟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反剪双手大步流星,红日在他身上打出一道斜斜的暗影,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一个战士也可以是年迈的,自主的,有自己心中的准则和道义的。
    战士的手中,也未必是一定要拿刀的。
    她倏然站起身来,扬声道,“逃难的时候,我看见士兵们抓着女孩们的长发,把她们拖回那座死城。”她稍顿了顿,“我害怕。”
    “所以才剪了长发吗。”男人回首道,“战乱之下,长发无钗环束缚只会成为累赘,剪了很好,果然是个机灵孩子。”
    “只不过以后应当不必剪了,且安心。”
    突如其来的认同令少女一怔,又跟着向前跑了几步,提醒道:“你去找他,要小心些,他很可怕。”
    祁牧之轻轻一笑,硬朗的面容难得涌现几分慈爱,“小姝,要相信伯伯啊。”
    元姬就是在那次之后被指派到她身边的。
    在困在一方小院的那些年里,那些个血腥黑暗的日日夜夜,就只有这两人的出现,才能让少女尚且识得长夜中的一抹亮。
    无数次的混沌夜里,秦姝窝在小小床榻上,都会想起那日伯伯踏入了那个男人的书房,她远远地站在外面,听着书房中的争执与摔盏声愈来愈大,她那时颤抖得厉害,直到听到伯伯的那一句。
    “她是活生生的人。”
    原来只是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人,他就肯为了她一搏吗。
    不为情分,不为利益,只为她是一个人吗。
    她没忘记,他为了她这一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那时几乎整个庭院都断定祁牧之会失去主君的宠信。事实也确实可怖,祁牧之过了很久才被重新允准踏入庭院,君威不可触,且于他而言,这是私事。
    所以时过境迁,她眼睁睁看着老人再一次在她面前说了这句话,上首君王仍在,秦姝此刻只有满心的恐慌。
    “伯伯。”她匆忙抓住他的腕,“你要...做什么。”
    祁牧之的目光已然触到阶上的少年帝王,他轻轻回应着她,“小姝松手,伯伯会去与陛下讲清楚,不该你担的罪名,伯伯不会让它落到你头上。”
    秦姝只觉眼前有些黑,她执拗地不肯放手,恳求着,“别...别为了我。”
    “不单单为了你。”祁牧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为了还在乱世中挣扎的,所有活生生的人。”
    不等她再回应,祁牧之已开口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伤了朝廷命官,实该惩处,可太皇太后被毒害的案子还无定论,不如先将涉事人等带下去,等此事审出了结果再一齐论罪。”
    他要做什么...他要在她走之后做什么...
    阿姝眼中的慌乱在触及到上首满意的神色后几乎无处遁形。她不能走,她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罪名滔天,边关危急,朝廷不作为,连她都对此境况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她反掌就要去劈那几个上前拿她的侍卫的后颈,却见祁牧之朝她摇了摇头。
    小姝,你要忍。
    她记得他的话,可是...可是...到底要忍什么啊...
    她顺从着被侍卫制服,看着他们把桃良拖下去,把王佩拖下去...等到侍卫也拖着她向殿外行去时,她望着那人决绝的背影,无措漫过了心头,她突然挣扎着向殿中大喊,“留在京都的将领中,只有我与北魏交过手,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把边关救回来,诸位都忘了吗!如果四个重镇全部丢失,大宋就完了呀,你们都顾不得了吗!”
    堂上的冷漠,足能把人的心肺冻伤。
    秦姝早就明白的,于他们而言,边关的远虑固然可怖,却比不上秦姝这个疑似“谋逆之臣”的近忧。
    他们害怕秦姝会带着二十万大军吞了京都,吞了他们原本富足安逸的生活。
    所以他们宁愿弃车保帅,宁愿战败后割地赔款,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威胁。
    他们想,二十万中军,总不至于守不住一个京都的。
    刘笙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殿门已关,胜负已定。
    两位辅臣...他费了如此心力,今日起码要除掉一个。少年帝王冷眼瞧着阶下顺从躬腰的祁牧之,嗤笑一声。
    这人今日倒是听话的很,那就暂且...
    “陛下。”祁牧之忽而言道,“陛下方才说,要另择将领。臣对此有些谏言,不知可否容臣入内殿禀告,请诸位同僚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