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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戏之名 第82节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卑微的长达十二年的爱恋。
    如同生途中苦苦跋涉却不愿放弃的旅人。
    他温柔又坚定,在一遍遍告诉她。
    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是你。
    ——你值得被爱。
    你值得这世上最丰厚的爱。
    你值得最全心全意的对待。
    他否定着她的肯定,肯定着她的否定。
    并心甘情愿身体力行,以双手、以血肉奉上他的所有。
    -
    舞台上。
    他已重新落定。
    他怀抱吉他,眉眼低垂,侧颜有如刀刻。
    季知涟第一次听见江入年唱歌。
    他的语调缓慢,歌声如泉水叮咚,清朗低柔,音调微扬。
    他眼角含笑,在唱给她听:
    那些活着的鲜活的却正在腐朽的生命。
    那些死掉的枯萎的却还在盛放的亡灵。
    那些忘却的褪色的却仍在叫嚣的回忆。
    那些完好的破碎的却尚在求索着的你。
    我相信你,还相信你,只相信你。
    ……
    你是我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
    你是我唯一的、不死的欲望。
    他放下吉他。
    光凝成一束,柔和的落在他身上,如戏剧开始的最初一幕。
    他走回舞台前方,双眸宽和,声线沉澈。
    他隔着人头攒动光影寥落,与她深深对视,平静中又饱含克制:
    “我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曾是我,而你已成为你那么久。”
    “我仿佛又看见那场大雪,那年我才十一岁,雪花融在眼里雾蒙蒙的,但我记得那么清晰,因为你的离开。”
    “如果命运让我重新选择,如果我的选择能换得它对你的慈悲和善待,我只要再远远看你一眼,一眼就够了。”
    “然后我老老实实度过我的一生,不再存丝毫妄想。不会再想着与你重逢,让你在超拔的泥潭中越挣越深,如此两难、狼狈、痛苦。”
    “我愿你像鸟,自由的飞过群山。”
    舞台上的他,隔着岁月迢迢,向她睇目望来。
    他的声音沙哑哽咽,带了闷闷鼻音:
    “我不曾说过,路很曲折,前方看不到光。而黑暗长路里……”
    “——你才是我的曙光。”
    -
    季知涟闭上眼。
    是舞台上的灯光太强了吗?
    还是站在中央的男演员太璀璨夺目。
    她竟不敢直视太阳。
    记忆尘封的闸门骤然开启。
    锈迹斑驳的铁链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厚重尘土簌簌掉落。
    回忆像破碎翻飞的白纸小人,它们拍着手、打着旋儿,将她困于一隅。
    心脏变得很静,又很堵,那里破了个小洞,堵不上,也抓不住。
    有东西在不住地外流,流至干涸,袒露出焦黄干裂的谷底。
    于是,某种深黑的东西,从裂开的谷底缝隙中缓缓升起。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
    那间充斥着消毒水的病房。
    -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沉道:
    “你和爱霖根本没有可比性。”
    少女怒视着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扑上去撕裂他,管他是不是自己的父亲,他冤枉她,漠视她,对她不公,那他就要付出代价!
    父亲可笑地看着愤怒的她,他不急不缓:“你以为你的外公外婆,当年为什么那么着急要将你母亲嫁给我?你以为这是天大的上赶着的大好事?”
    少女不解。
    父亲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她。
    她在他没有温度的目光中下意识后退,脊背隔着薄薄一层的病号服,抵上床头冰冷的围栏。
    裸露的肌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父亲的目光没有爱,只有钢铁般的理智坚硬,声音却是讥逍的:“我也是在婚后,才知道自己成了多少人眼里的笑话。”
    他俯视着避无可避的女儿,嘴唇残忍蠕动:“她带你去了南城?”
    “那你应该见过她唯一的、婚前的爱人。”
    -
    记忆再一次天旋地转。
    回到十三岁那晚。
    屋外冷风轰隆,漆黑一片。
    卧室里,母亲美如艳鬼,是少有的庄重自持。
    她无比认真细致,在做着最后的装扮。
    女孩哀哀悲泣,紧紧抱住她的腰苦苦乞求:“妈妈,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流浪一辈子都行,只是别离开我!”
    母亲微笑着给予她拥抱,温柔地表达着爱意。
    然后在当晚与女人一同前往结冰的湖中央,决绝殉情。
    她的出生就是一场错愕难明的荒诞。
    源于谎言、逃避、错误的委曲求全。
    一个从生命源头就被否定的人,她要如何去接受自己。
    又要如何去认同自己,与自己和平共处。
    这样的人生困境要如何攻破。
    这样的人生道路又要如何求索。
    牙关紧咬,全身在冰冷的记忆汪洋中战栗,旧疮在流脓溃烂,季知涟将脸埋在手心,发出极为压抑的啜泣。
    四周有人起身,雷鸣般的掌声潮水般涌来。
    是演员在谢幕。
    季知涟慢慢起身。
    她望着舞台上的他——
    他如此温柔,如此强大、如此从容。
    那一刻,江入年感染了她。
    心中蓬勃的死意在渐渐平息。
    黑与白之间,或许还有第三种选择。
    -
    季知涟要找回自己。
    或者说,她要重新主宰自己。
    她的困境只能自己攻破,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
    人终究是要自寻出路。
    去寻找命运的一个答案。
    观众席上,女子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
    她起身。
    再次决绝离开。
    -
    夜晚的天空浩瀚无垠。
    一闪一闪间,又是谁的眼睛?
    一架雪色的庞然大物颤颤巍巍进入云层。